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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全集网 -> 都市言情 -> 王安城落

正文 第六章 弥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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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庆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容易描述。非要说的话,他其实和那偌大一个王安城里庸碌的人们一模一样。他有着一份工作,生活算不上繁忙,总归也有些劳累。他有梦想,或者说,野心。他的能力可能也足够为这种野心助力,只不过,他的懒惰,以及那种不愿出离舒适圈的固守,把他牢牢封锁在了灰水镇的一亩三分地之中。这世上大部分人,你,和我,可能也都是如此,我们也没必要太过郁闷或者怨天尤人。

    其实,如果汴庆朝的行事作风更加果决一些,或者更软弱一些,事情发展到后来可能都不会那么糟糕。恰恰是一种不上不下,不起不伏的态度,让有关老槐树的事件演变成了一桩极为棘手的麻烦。

    就在那次,在汴庆朝被张冉骂骂咧咧地赶出门之后,这个踌躇满志的镇长第一次对灰水镇的改造计划产生了自我怀疑。原本在实施这个计划的过程中,他几乎是一番风顺的,直到张冉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开始反思,自己这种一番风顺,可能只是一种假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镇子里的人,即使听了他的几次演讲,得知了灰水镇未来的计划,他们也不过是用那种冷漠的态度,表示上一句,“哦”。只要这件事情不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只要这计划不会干涉到满藏着哀思和忧愁的老槐树,这个计划他们就毫不关心。什么镇子的未来,什么旅游古镇的经济,所有汴庆朝在乎的事,对镇子里的人们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可言。

    如果说这样一件事情下来,汴庆朝没有任何怨气,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在汴庆朝被赶出张家的大门时,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又一次被否定了。他只觉得,这镇子里古板的老气太重,改变其中的一丝一毫都将是艰难的。他觉得这里的人根本不会向前看,只会纠结于那些老物件和老人物,蜷缩在这个王安城以南的平凡小镇里,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浑浑噩噩地过着生活。

    他很失望,然后在这种失望里,他开始强迫自己变成一个斗士。

    改变是艰难的,汴庆朝信奉这一点。他也变得固执起来,就以老槐树做为一个契机。他下决心一定要解决这棵槐树,用以表示他对灰水镇改造计划的决心。他想让所有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他在乎,他会很固执地去做。

    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在张冉的那间地下室里,有几卷记录张家历史的书籍。如果你仔细去读一读,你便会发现,张家从家族的开端开始,一直延续下来。www.6zzw.com虽然家族始终没有终止,但是这个延续的过程,实在是有些多灾多难。就像是张冉的妻子之离世,这种令人痛心的事情,在张家时有发生,像是一种魔咒。张冉向来对世俗不太接近,可能也是因为读过了太多自己家族的悲伤故事。他会有些自我封闭,生怕在和人接触的过程中有些什么冲突,到时候又要酿成一桩惨剧。

    几十年了,张冉安安稳稳地生活在灰水镇的这个小园子里面,与世无争。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也一直聪明,成绩很好,可以说是前途光明了。就是在这种时候,在张冉觉得自己可以安度剩余的人生之时,魔咒又应验了。

    在汴庆朝提出要砍掉老槐树时,张冉的脑子轰隆一声。他被这个计划冲昏了头脑,完全是不管不顾了。他也没有仔细想想,其实汴庆朝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当时还根本不知道槐树背后那桩往事。他只是觉得汴庆朝在威胁他,想要破坏他无比珍视的东西。否则,张冉这样向来彬彬有礼的人,也不会骂出那般难听的话,也不会像个发疯的野兽一般将汴庆朝赶走。“滚出灰水镇吧,灰水镇不认你这样的镇长,”张冉当时这样吼着,“你们的人要是胆敢动那棵树一片叶子,我就能去你们家,把你们家屋子烧个干净。我知道你们家在哪儿,姓汴的。”

    后来的事情,反倒是有些稀松平常了。汴庆朝采取的方法是发动群众的力量,给周围的邻里一些好处,让他们帮着一起到张家去拜访,劝劝张冉,试图说服他松口,同意把那棵老槐树砍掉,哪怕是换个位置。汴庆朝别的不行,把自己的计划吹得神乎其神,倒还是他的拿手好戏。周围的邻里被他说动,觉得这老槐树实在要砍掉,不然这条通车的路便修不好。修不好通车的路,灰水镇怎么迎来新的发展简单来说,这棵老槐树如今成了灰水镇蓬勃发展的绊脚石,一定是要清除的。

    众人来劝,张冉不胜其烦。一个汴庆朝他好对付,一群乡里乡外的邻居也过来劝,都毕恭毕敬地,这么一来,张冉可就支撑不住了。大家的想法是如此一致,如果张冉还再坚持,脸面上也是很挂不住的。这种过分的敬意和礼貌,在某些时候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就像是绵里藏针。汴庆朝没有和张冉硬碰硬,而是发动镇上的人来软磨硬泡,从办事的角度来说还是颇为高明的。就这样来回拉扯几日,张家的门口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张冉也实在没法不松口了。最后有天晚上,大伙看着他从矮凳上站起来,快步走出门去,左转。他就走到槐树旁边,站在那老槐树下叹息了一阵,摇了摇头。又过了一阵,他伸出去手,摸了摸那树,转身便回家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那老槐树了。这应当可以算是一场正式的道别了。邻里的人知道他勉强同意了,便赶紧一齐到张家去,好言好语地安慰一阵,便也都走了。

    张冉也知道,邻里们劝他的话,也都不是没有道理。“人要向前看。”真的是这样。多少年都过去了,哪怕夫妻恩重如山,妻子的在天之灵,也必不愿意看着张冉孤单一人,在一种忧郁的状态里度过余生。

    可是这个坎,张冉始终过不去。一个不留神,张冉一病不起。

    然后便再也没有起来了。

    张凌冰疯了一样冲进家门的时候,张冉正在弥留。这么大的事情,张冉一病便卧床不起,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女儿,还是村里的人找人告诉她的。对于张凌冰来说,什么槐树,什么灰水镇改造计划,虽然她还没有完全理清这些事情,但她当然会秋后算账。在当时,在她的几乎失去理智的脑海里,她唯一在乎的是自己的父亲,她必须见到他最后一面。她把车一路开进镇子,直到路口的老槐树前。她下车时车都没来得及锁,只是顺着小巷狂奔。她从大门进到园子里,打着趔趄撞开房门,大踏步路过前来帮忙的几个老人,直奔里屋。父亲身上盖着厚被子,枯瘦的手伸在外面。一束下午的阳光从房间的小窗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很多轻盈的白点。屋子里静得出奇,像是老时钟停止了摆动。在她跪在父亲的床边时,父亲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了。

    张凌冰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父亲的身体向来是很好的,年龄也还远远不到大限的地步,怎么就能在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一落千丈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甚至当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时,她还以为那人是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直到那人带着极为严肃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讲,她才意识到这事情实在是迫在眉睫了。现在,她回到父亲的身边,看着那个枯萎的老人那样子,张凌冰几乎都认不出来他了。有人说一夜便可以白头,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那不是个文学的骗局。她看着父亲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那样子就像是一把最冷的刀,直刺入她的心脏。这时,在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茫然,有太多的疑惑,甚至连悲伤都不知道该如何悲伤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呼吸都变得困难,却连哭都哭不出。她先是轻声地呼唤着父亲,轻轻地晃着他的身体。父亲几乎毫无反应,所以她便开始喊,紧紧攥着父亲的手,然后再去摸他的额头。到最后,她甚至爬上床去尽管这是大忌讳,可她才不会管那些事。

    后来,当张凌冰穿梭于王安城的黑夜之时,这些往事依然在她心中发酵。老人刀在她的腰间,蓝光熠熠,预示着仇恨与死亡。

    正是因为这把刀,王安城全城陷落。

    张冉去世,是在那天晚上。周围的邻里知道张家只有父女两个相依为命,都在屋里屋外忙着张罗后事。张凌冰一直趴在床边,任谁劝都不起来。她哭到了后半夜,把此生的眼泪都哭尽了。哭声响彻这个小园子,如盘旋的乌鸦。哭过了之后,她便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半张着嘴望着窗外的黑夜,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没人知道在那天晚上,她都想到了什么。

    凡是在场的人,要么是在忙碌,要么就是站在墙边,沉默着,等着需要帮忙的时机。这些邻居的心里面,多少都是有些不安的。毕竟,谁都知道,张冉的病和那棵槐树的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正是这些乡里乡外的人,在那时候来劝张冉,说让他“向前看”。张冉没有选择向前看,也没有选择反抗这一切,只是自己承受了所有的苦楚。如今他竟因此而死了,谁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大家的本意也都不是恶的,没有人希望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所有曾经劝说过张冉的人,都有些悔不当初。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竟共同扮演了杀人犯的角色。

    众人各怀心事,希冀着上天不会因此事缩减自己的命数。

    造孽啊。

    就在一片沉默的忙碌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当众人把张冉的尸体抬到停棺之时,他的左手一直指着一个方向。他的眉头迟迟没有舒展,枯瘦的手极为僵硬。

    只有张凌冰注意到了。

    在张冉生命的最后一刻,张冉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直指着屋子的西北角。张凌冰看到了,她知道父亲是在暗示着什么。那一刻她已经能预感到,父亲即将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了。可能是释然,也可能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张凌冰一动都没有动。她没有凑上前去,听父亲说话。他说得很轻,像是一口轻咽从嗓子里散出来。那烟气散入深沉的夜,飘进张凌冰的耳朵里。隐约地,她能听到父亲的呢喃

    “清,仇,录。”

    说出这三个字时,他用左手指着那间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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