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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百三十六章 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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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趟饭馆儿绝对没有白去。

    宁卫民屈尊纡贵陪着几个邮票贩子敷衍的这顿饭,绝不是平白自降身价的。

    实际上这趟的收获之大,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首先,第二天生意交接非常顺利。

    一手钱一手货,宁卫民在前门饭店和几个哈德门他们依次交易,揽收一百二十万现金,完全实现了初衷。

    其次,他给这伙子人出的主意也相当管用,这帮人用他的法子卖得特顺。

    老话说得好,财帛动人心呀。

    这帮人一试,发现真能挣钱,差不多跟白给的一样。

    别看才卖了一天,这些人就又都找回来了,纷纷通过殷悦询问他手里还有没有货,想要多买些。

    谁也不傻,都知道自己拿到手的货量决定自己最后的收益。

    自然都怕宁卫民真离开京城,几乎人人都想多占多得,那还不抢着进货啊?

    于是不但刚卖出货的钱,这帮人就争先恐后转手又给宁卫民送了回来。

    而且肯定还有人是舍了老本儿,甚至不惜举债,找旁人又筹措了一些。

    所以说以三天为期,宁卫民真正的出货量其实是一万八千余版,回收资金则高达二百二十余万。

    如果要再算是津门出的一万版,和冯老头这段时间市场上卖掉的四千余版,还有沪海抛掉的两千版。

    等于是说,宁卫民已经把公有的整版鼠票处理掉了七成,手里也就剩下一万三千余版了。

    这点货,怎么看,对他都已经不算是多大的负担了。

    最后还有一件特有意思的事儿呢。

    那就是哈德门、大帅和王姐都按行里规矩给殷悦打了“醒儿”。

    哈德门最多,给了一万五。

    大帅其次,给了一万。

    王姐最少,就给了八千。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殷悦这“傻丫头”居然不知道揣自己兜儿里,明明可以白落的好处,她全给宁卫民送来了。

    那不用说,比起三万三这样的小甜头,殷悦的这种“傻气”对于宁卫民才是真正的惊喜。

    为了奖励这丫头,他就开口让殷悦放心的把这笔钱收下。

    偏偏殷悦死活不要,说自己跟着他炒邮票,已经赚了不少钱。

    所谓从中介绍完全是演戏,不该拿的报酬她不能要。

    说出去都没人信,俩人竟然为谁拿这笔钱揪扯了半天。

    最后宁卫民硬是二一添作五,塞给了她一半才算完。

    总之,如果预期是一尺,那么收获的就是一丈,这让宁卫民简直开心极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也是冲着这几个邮票贩子遵守游戏规则这一点,宁卫民才又多给了他们几天时间,让他们可以从容不迫的从市场上套现。

    否则,宁卫民要是让从花城又带回来好几箱子现金的罗广亮和小陶,立马也去市场上卖货。

    那哈德门他们就该立马倒霉了,恐怕他们大部分接过来的货都得砸手里。…

    别忘了,宁卫民的货是什么成本。

    别说一百二了,哪怕卖十二,那也是赚啊。

    这种货要在市场上公开抛售,只要破了一百二的底线,卖一百一,一百就够了。

    那几个人怎么跟宁卫民去比杀价啊,真能被他活活给闷杀了。

    所以说,吃亏是福这话不是虚的,其实很实惠。

    人活得真要是太精明,一点亏都不想吃,反而往往难有好运。

    不信?

    不信就看看5月24日,熊猫小型张对外公开对外发售这天吧。

    这不,接下来的事儿,就反过来了。

    成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现实演绎。

    如果说,哈德门、大帅,还有王姐要是懂得知足,赚了替宁卫民当二传手这一票后,继续只出不买。

    那他们一定也能成为第一拨邮票牛市的大赢家。

    每个人都可以拿着好几十万功成身退,优哉游哉的看着旁人痛苦,等着几年后的下一波牛市的到来,轻而易举的迈向百万富翁。

    关键问题是他们做不到啊。

    一路伴随邮票牛市走到现在,急功冒进和贪得无厌,几乎成了他们每个人共有的鲜明性格。

    所以这几天出鼠票打短线,每个人挣了不下十万块,反而助长了他们想要凭借资金优势操纵行情,从别人身上割肉吃的嚣张气焰。

    偏偏他们自身还缺乏分析宏观大势的本事,对最近新闻上有关“打击倒爷”的消息丝毫没往心里去,一点也没察觉到市场的资金承接力已经开始减弱了。

    就在新邮上市的这天,他们还真的在集邮总公司门口肆无忌惮的开始了收货爆炒。

    而且不留丝毫余地,勇于投入全部的资本,似乎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

    那岂不是自找倒霉吗?

    甚至就在集邮总公司开门之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他们还一心盼着,那已经半年没见过踪迹的黑色皇冠车,能像牛票上市那天,也开到和平门来露一面呢。

    不为别的,他们自诩已经今非昔比了,而且弹药充足。

    很想跟传说中的黑皇冠试着掰掰腕子,看看到底谁抢到的货多。

    然而他们又何曾想到,天上的馅饼不会永远往下掉的,很快就会变成刀子往下砸了。

    黑皇冠背后的人和他们的想法可不一样,人家早就预料到了市场的崩盘。

    就在这一天,已经在京歇了几天的罗广亮、小陶正受宁卫民差遣,正在邮市上不惜血本的全力清仓,抛售鼠票。

    就连殷悦也授意老冯头和她那两个小兄弟,趁着最后不多的时间,狂甩生肖票的高端散票。

    所以说,最关键的时候,哈德门、大帅和王姐偏偏给做反了。

    他们几乎等于用自己的钱在舍己为人的托市,也就注定结果会无比悲催了。

    当然,悲剧开始的时候往往让人看上去会感到乐观,这一点也是通行规律。…

    事实上,当天集邮总公司开门的时候,群众申购热情空前高涨。

    门口排队的人甚至从和平门排到了宣武门,不下三万余人。

    整条马路人满为患,几乎连插根旗子都找不到地方了。

    当天下午,面值三元的熊猫小型张就在众多邮票贩子的哄抬下涨到了四块五,外地六块。

    大概也是受宁卫民扇动小翅膀的影响,居然比原有历史的第一天涨幅——京城三块五,外地四块钱,要高出不少。

    这还是京城的邮票贩子们立志长远,故意压着价儿想慢慢来,导致的结果。

    而且受熊猫小型张开门见喜的刺激,样样邮票都在飞涨,看上去一片繁荣。

    除了鼠年生肖票被宁卫民不考虑成本的一个劲的甩卖,一直跌到了百元大关,拖累了整个生肖票板块开始阴跌之外。

    市场上其他的品种都是涨势如虹,争着买邮票的人简直疯了。

    紧跟着就到了第二天,5月25日,熊猫小型张在邮市的价码继续往上走,价格已经有点压不住了。

    主要是京城邮市的邮票贩子们隐隐有了分化,有些资金少的人已经吃饱了,迫不及待想要拉升。

    哈德门、大帅和王姐喜上眉梢,更是加快了速度吸货,想要享受一把被别人抬轿子的滋味。

    熟料就在当天下午,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意外出现了。

    市场居然传出国家决定加大发行量的消息,说熊猫小型张的发行量将增加到两千五百三十二万。

    这不但是梅花发行量的六倍之多,甚至比原有历史上的熊猫一千二百六十六万的发行量,还增加了一倍。

    于是行情应声而跌。

    熊猫此前涨幅全没了,甚至面值不保,当天仅以两块八毛钱一枚收市。

    什么叫祸从天降?

    这就是啊!

    市场上所有人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被打懵了。

    不管是想炒熊猫的大户懵了,想搭便车的,沾大户光的散户也懵了,人人都像地震前的小动物。

    原本狂热至极,万众一心,对后市绝对乐观的情绪消失不见。

    反过来,邮市整体陷入了不知所措,忽然间笼罩了一层惶惶不安的阴霾。

    要知道,新邮上市就跌破发行价的事儿还从没有过,熊猫这是建国后第一出,谁能不慌恐啊?

    古语有云“月盈则亏,日中则昃”。

    1984年由“闹耗子”开启的牛市,发展到1985年5月下旬,全国各地邮票市场都始进入疯狂状态。

    数以万计的职业或业余的炒邮者,将各类邮品的价格一而再、再而三地哄抬到一种令人心惊胆颤、难以置信的高度。

    加上政府“打击倒爷”的大背景下,不断有资金悄悄撤离。

    此消彼长下,有限的资金承接力本来就已到了强弩之末,及及可危。

    结果还突如其来来了这么一家伙。

    让那些原本以为邮票最起码也有面值保证的人,一下子发现自己对市场风险估计严重不足。…

    可想而知,这会对市场信心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若干年后,好多人分析1985年的邮票牛市破灭,都把促使邮票市场走向全面崩溃的原因归结于政府突然加大新邮发行量来调控已疯狂的邮票市场,并且取得显着成效。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种看法太片面,脱离了实际。

    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两条。

    一条是资金的日渐贵乏和突然断裂。

    这点是受邮票价值严重扭曲和政府“打击倒爷”的双重影响。

    二就是受突然的坏消息影响,熊猫跌破票面价值。

    尤其第二条,这意料之外的黑天鹅事件,对于未来所有的新邮发行来说,不但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而且对于市场信心给予了不可挽回的根本性打击。

    对邮票炒家的影响比起什么增大发行量,严重多了。

    于是全线崩溃开始了,根本救无可救。

    哪怕还有些人的幻想不会一下子破灭。

    哪怕忽起忽落的邮票价格见得多了,长期泡在邮市上的人们,还在期盼一个更大的升浪。

    哪怕那些高位套牢的人还在怀着赚一点点就走的侥幸心理耐心等待。

    哪怕有些手持货币的人,也犹犹豫豫想再捡一次便宜货,还是有不少人不愿意离开这闹哄哄的邮市。

    可问题是树大中空啊,此时的市场无论资金和情绪,都严重背离了牛市的存续条件。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意外,还是偶然,既然已经在熊猫小型张上发生价格决堤,极端凝聚风险的找到了释放点,熊市就不可避免。

    谁要再跟市场逆着来,充大个儿的,那他的脑袋就不是脑袋,而是屁股了。

    纵然是齐天大圣,但连托着他的云彩都没有了,也得从天上重重地掉下来。

    实际上,仅存的资金量和谨慎情绪,面对骤然出现的大量变现要求,很快就跟不上了,甚至几乎无从抵抗。

    于是一场堪称天崩地裂的暴跌接种而来,虚假繁荣的行情,就如同一张窗户纸一样,应声而破。

    这些失去理智,堪称“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淘金者,很快也被吓散,作鸟兽散。

    1985年的5月25日之后,邮市行情斗转之下。

    持续性的资金踩踏宛如雪崩一样,极为惨烈。

    随后的一个月里,熊猫率先一路狂跌。

    两块八不是终结,只是开始。

    两块五、两块二、两块、一块八、一块七、一块六……

    直至跌倒一块五,才暂做止步。

    整体上,除了早期发行的珍品邮票还算抗跌,仅下去百分之三十。

    大多数品种两三天之内便遭遇腰斩,甚至更多。

    如“梅花”、“牡丹亭”,分别从八块和七块五的高价,跌至两块八和二块五。

    低档编年版票、低档小型张和邮资封片更惨,普遍下跌百分之六十至七十。…

    就连风光一时的猴票和鸡票、狗票,也从单张六百元、二百元和一百六,跌倒了单张四百、一一百二、九十。

    另外,像整版猪,整版鼠,更是冲得高,跌得勐,一下子就打了两三折。

    猪票跌到了七百一版,鼠票跌倒了三十五一版。

    这种跌法如水银泻地,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声势如同前期涨起来的时候一样,也是没有人曾领教过的。

    而这直接导致入市人流骤减,成交量急剧萎缩。

    于是追涨杀跌下,邮市迅速没落,几乎骤然间,就从熙熙攘攘很快就变成了买者寥寥。

    到1985年6月中旬时,邮市上多数品种已经有价无市,见不到成交。

    尤其是熊猫这个引领下跌的“罪魁祸首”,连个问价的都没有。

    说起来这才是熊猫不继续下跌的真正原因。

    不是没有下降动力了,而是因为臭大街了,交易量变成了零,连买的人都没有了。

    那么可想而知,选错了品种,把全部资金都用于炒作熊猫的哈德门、大帅和王姐有多凄凉。

    三个人将近一百万的资金灰飞烟灭啊,这叫一嘎嘣脆,连个缓儿都没有。

    他们全都想不通。

    原本的大好形势,怎么一夜之间没了?

    原本特别好卖的邮票,怎么突然之间没人要了?

    价格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说一落千丈那是一点儿都不夸张。

    甚至就连能卖出去都算奢望,他们手里的邮票就像挂在死树上面的桃子,放在家里只等着落灰。

    总之,也就比废纸稍好。

    不过,真要说起来,还得亏是第二天就开始下跌的。

    他们收货速度还没那么快,多少留了点钱没花出去。

    再加上长了记性,一看大事不妙夺路而逃,只狂甩不接货了。

    这样算下来,每个人手里还有十几万。

    虽说基本上算是被打回原形了吧,这一年多,白做了一场发财的黄粱美梦。

    但终究还能吃得起饭,而且手里积压的大批熊猫,怎么说也是个指望。

    可气归可气,但毕竟有朝一日如果再涨起来了,他们的钱也就能回来不少了。

    当然,失败就要总结经验。

    而他们总结来总结去,唯一总结出来的,就是后悔没跟着殷悦一起行动。

    “喂,你们说,咱们要是像银花一样,只炒生肖票,不碰别的,是不是就好了?现在正好低价接货啊。我现在可真是后悔莫及啊!挣了鼠票的钱,干嘛还要炒熊猫呢?”

    “哎,哈德门,你少说那没用的,操,行情的转变谁也没法预料。我看那丫头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再说了,谁知道她接没接货啊?弄不好是暴跌之前她就接了,现在也亏惨了。”

    “不,不能,最近邮市上就没见过那丫头,连替她卖货的老冯都不再来了,听说回家忙儿子婚事去了。人家明显是赚了,估计在家点钱都点不过来了。何况偶然一次,你能说她是瞎猫,可次次都能只赚不赔,甚至及时脱身。你就不能这么说了。我觉着银花兴许会掐算。不会是个仙姑吧?我姥姥家在房山,就曾经出过这么个大仙,十八岁的大姑娘,算什么什么准……”

    “操,王姐,你说的这才不靠谱呢。不过,不管怎么说,咱也得承认,这银花确实是个炒邮票的天才啊。哪怕是运气呢。我觉得咱们今后也应该紧跟着她。有样学样,这总不难吧……”

    “拉倒吧,你想得美。你以为银花还能来邮市吗?我看啊,那丫头弄不好有了钱也想出国呢。说不好,就是跟那个姓宁的小白脸。你呀,夸也白夸,惦记也是白惦记。”

    “大帅这话糙,但道理不虚。哈德门,其实你那点心思我们都清楚。要是咱把熊猫真炒上去了,反过来银花要是炒赔了。你兴许还有点儿戏,但现在吗?你觉得你凭什么能吃着这口天鹅肉?人家想嫁什么样的人不行,出国还真有可能。要再见面,人家还能认得咱就不错了。姐姐我是过来人,听姐一句,算了吧,那丫头要嫁的人,或许是演员,或许是翻译,或许是大官,但肯定不是像你这样穿棉袍的……”

    对此,哈德门又能说什么?

    自尊心遭遇一万点暴击的他,好像除了尬笑着胡撸胡撸后脑勺,把心里的阴鸷小心藏起来,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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